周末清理储藏室，在置物架的最里侧，手指触到一个冰凉的铁皮圆罐。罐子是老式的墨绿色，上面印着白色的茉莉花图案，边角处泛着暗红的锈斑。我愣了几秒，才想起大约七八年前，巷口那家经营了三代人的老茶庄关张前，我跑去买的。当时像是一种仓促的告别，买了好几罐，喝完，就剩这一罐，不知怎的被遗忘在这里。
　　拧开紧涩的盖子，“啵”的一声轻响，一股香气扑面而来。不是南方高山茶那种清幽的兰花香，也不是如今市面上流行的、带着各样花果调的复杂香气。它是直接的、浓郁的，甚至有点儿“冲”的茉莉花香，带着淡淡的、类似阳光晒过木头的气息。这是最地道、也最普通的北方茉莉花茶的香，是我从小到大，无数个午后或傍晚，父亲茶缸里飘出的这股香，缠缠绕绕，成了记忆里最难忘的味道。
　　我拈起一小撮，茶叶是那种机制茶特有的、略微卷曲的均匀形态，深褐泛绿，间杂着许多早已干枯发脆的茉莉花瓣，冲泡时花香与茶香交织，滋味清甜。这茉莉香，是日子沉下来之后，在午后阳光斜照的窗边，或是晚饭后电视声作伴的闲暇里，才会缓缓升腾起的舒缓节拍。
　　我用沸水冲开它，干瘪的叶片与花瓣在透明的玻璃杯里翻滚、舒展，茶叶很快沉底，颜色是润开的黄绿；那些花瓣则轻盈地浮在水面，恢复了些许柔白的姿态。热气袅袅，那香气便不再是罐中含蓄的幽闭之香，而是蓬勃地散开，强势地宣告着它的存在。这香味一下子把我拉回到以前——拉回到外公那只永远渍着茶垢的搪瓷缸边；拉回到中学暑假漫长的下午，电风扇嗡嗡转着，我做作业，母亲在旁边整理衣物，屋里就飘着这样的茶香。它从不打扰清晨的忙乱，却总能熨帖午后的倦意和夜晚的悠闲。
　　但工作以后，接触的东西多了，听到的“讲究”多了，从书本、从网络、从朋友的谈论中，知道了那么多名目的好茶，讲究产区、海拔、工艺。不知从什么时候起，它竟变得陌生了。家里的茶叶柜里，塞满了各式包装精巧的茶叶，名头响亮。这罐最本初的茉莉香，连同它所代表的、那种不慌不忙的旧日生活节奏，竟被挤到了储藏室的角落，蒙尘，被遗忘。
　　我端着茶杯，走到窗边。窗外是我居住了三十多年的城市，远处新建的玻璃幕墙大楼，正反射着细碎的光，近处老街的屋顶还是熟悉的灰色。这个城市的气味变了，童年记忆里，午后或傍晚，走在胡同中，常能闻到从各家窗户飘出的、混合着烟火气与花香的熟悉味道。现在，空气里似乎总有更多属于商业街的复合香气，而那种干燥的、热烈的、带着家常温度的茉莉香，出现得少了。
　　喝一口，茶汤微烫，入口是熟悉的、略带苦涩，随即，那股浓郁的花香在口腔里漫开，然后是隐隐的回甘。这滋味一点没变，它连着的是胡同里摇着蒲扇下棋的老人，是父亲看新闻联播时手边的那份安稳，是午后阳光里一粒粒浮尘舞蹈的静谧。它不讲述山野云雾的飘逸，它讲述的是屋檐下一段完全属于自己的、可以慢下来的时光。
　　这些年，我生活在这座生我养我的城市，却像个陀螺，被无形的鞭子抽着，越转越快。我熟悉每一条新开辟的道路、每一栋新落成的楼房，却很久没有在自家阳台上，无所事事地晒一下午太阳，喝一壶茶了。我以为自己从未离开，但某种更深层的、关于如何“生活”而非“生存”的从容感，却在悄然流逝。这罐被遗忘的茶，像一个倔强的坐标，标记着一段更饱满、更自足的旧日节奏。它提醒我，在追逐效率与“体面”的路上，我差点弄丢了让自己彻底松弛下来、从容呼吸吐纳的本能。
　　茶香在房间里萦绕，固执得不肯散去。窗外的城市在夕阳下变得温柔。我突然想，巷口那家老茶庄的原址，现在变成了奶茶店，那些年轻人手握的甜蜜冰凉，是他们当下忙碌生活里的一份慰藉。而我这杯滚烫质朴的茉莉香，或许是我对另一种生活节奏的怀念与坚守。
　　我不觉得伤感，时代有自己的步伐。只是，我庆幸自己找回了这罐“茉莉香”。它让我知道，在记忆深处，我依然保存着这座城市的另一种“呼吸法”——那是在忙碌缝隙中，为自己创造一段“无用”时光的能力，是让心神回归平静、被最熟悉的滋味接住的能力。
　　我将剩下的茶叶细心装好，将罐子紧紧封起。这次，我把它放在了厨房水壶边最顺手的位置。我要时常看见它，时常在某个不需要匆忙的午后或夜晚，为自己认真地泡上一杯。
　　在这个从未远离、却总催人向前的故乡，我需要这杯茶。用它不变的馥郁香气，稳住脚步，温润时光。

（作者单位：山东菏泽公司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