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光爬上父亲的后颈时，我注意到那里新长出的老年斑。他弓着背在镜前刮胡子，银灰色泡沫堆积在下颌，像初春未化尽的残雪。那把用了二十年的手动剃须刀依然泛着冷光，刀刃划过皮肤的沙沙声，与童年记忆里他给我削铅笔的响动渐渐重叠。那时的铅笔屑打着卷儿落在草纸上，父亲的小拇指永远沾着墨渍，如今这只手扶着陶瓷皂盒，指节却像老榕树根般虬结。
　　二十八岁的行李箱里塞着电动剃须刀礼盒，包装缎带在安检履带上显得过分隆重。父亲却坚持用老式刀片，说锋刃贴着皮肤才有感觉。他总把替换刀片存放在装过甘草片的铁盒里，混着陈皮与金属的气息，那是他身上永不消散的药香。记得初中某次发烧，他抱着我穿过暴雨去诊所，雨水顺着他的脖颈流进铁盒，第二天刀片便生了锈，他却舍不得扔。
　　上周末帮父亲染发，塑料手套沾满焦糖色的染膏。翻开他的发丛时触到那道疤，那是1988年受伤留下的月牙形印记。指尖的颤抖惊醒了假寐的父亲，他睁眼时睫毛扫过我的手腕，忽然说起我周岁抓周时攥住他工作证的旧事。染发剂正顺着发根向下蔓延，如同时光在我们之间汩汩流淌。母亲总说那道疤是块勋章，当年受伤时，他怀里还护着要给我当生日礼物的铁皮青蛙。
　　昨夜散步经过建筑公司旧址，父亲指着锈蚀的脚手架说：“当年扛水泥到十七层，能望见咱家阳台的晾衣绳。”如今那栋楼装着观光电梯，我们却总在黄昏时候走消防通道。他的膝盖发出旧楼梯般的吱呀声，我数着台阶假装没听见。转角处水泥墙留着二十年前的粉笔画，我认得出那些歪扭的太阳是他教我画的，旁边还写着“父字”——他总把“父子”的“子”漏掉半截。
　　保温杯里的枸杞浮浮沉沉，父亲又开始擦拭那个雕花木盒。里面收着我儿时的乳牙、他最后一枚劳动奖章，以及去年我寄回家的明信片。银杏叶从窗外飘进来，落在他不再挺拔的肩头，恍惚仍是二十八年前那个把我扛在肩头看烟火的年轻脊梁。当时爆裂的彩光里，有片金箔正巧落进他脖颈，多年后我才明白，那原是岁月洒下的第一粒锈斑。
　　剃须刀在晨光里轻吟，父亲将刀片浸入温水。我悄悄取出电动剃须刀放进抽屉，金属碰撞声惊动了窗台上的麻雀，它们扑棱棱飞向天际，恰似当年从他安全帽里惊起的灰鸽子。

（作者单位：榆林化工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