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父亲的秋天
◎ 马文汉
2025年10月14日
字数:1798
版次:04


  每年秋风刚起,我就想起父亲。
  那天,鸡还没叫,屋里黑得只能看见窗棂的轮廓。父亲已经坐在床边穿鞋,千层底的布鞋蹭着地面,发出沙沙的轻响。他穿的是母亲补过的蓝布衫,肩头的补丁叠了两层,针脚又粗又密,摸上去硬邦邦的,却透着结实。镰刀昨晚就磨好了,挂在门后木钩上,刃口在昏暗中亮着一道细缝。他取下刀,用拇指肚轻轻刮过刃口,听见“嗡”的一声轻颤,便满意地点点头,往腰间一别。
  稻子熟了,父亲站在田头,手叉在腰上,看了好一会儿,脸上露出一丝笑意。那笑很淡,就像田埂边的马兰花,不显眼,却透着实在的欢喜。他弯下腰,左手稳稳抓住一把稻秆,右手的镰刀贴着地面轻轻一拉,稻子就齐刷刷离了根。割下的稻子被他码成一小堆,像给田里扣了顶圆滚滚的小帽。他一路割、一路码,到天大亮时,金黄的稻田里已排出一列整齐的“帽子”,在晨光里闪着光。
  拉回院子的稻谷要晒。先把塑料布在空地上铺平,用四块大石头压住四角,再抄起木锨,哗啦哗啦地把稻子摊成薄薄一层。太阳最毒辣的中午,父亲戴着草帽来回翻晒,影子被太阳压得短,像只忙忙碌碌的蚂蚁。翻完一趟,他就蹲下来,抓一把稻粒在掌心揉搓,眯着眼看看谷壳里的米粒,再扬回布上,动作慢悠悠的,却一点不含糊。傍晚要是起风,他就赶紧拢稻子,把塑料布的四角往中间折,再压上石头。有天夜里果真起了大风,我被惊醒,推门看见父亲只穿件单衣,蹲在谷堆旁,双手死死按住布角,风把他的头发吹得乱糟糟,可他愣是没让风掀动半分。
  果园的果子秋分后最甜。苹果红得发亮,把树枝压得快贴到地面;梨皮上蒙着层白霜,得用粗布擦了才见黄澄澄的底色。父亲搬来的梯子,横档上的凹槽被磨得发亮,他往上爬时,梯子就“吱呀吱呀”响,像个喘气的老人。摘果时,他先用指尖轻轻捏一下果子,确定熟透了才慢慢拧下来,生怕扯掉果把。有一次,梯子腿陷进泥里摇晃了一下,他赶忙用胳膊肘夹紧篮子,脚在梯子上用力蹬了两下,这才稳住。下来时,我看见他手腕划了道口子,血珠顺着指缝滚成线,他随手从裤腰上扯块旧布缠住,又爬上去继续说道:“这几个再不摘,就让夜猫子叼了。”
  剪枝时,他扛着大铁剪在果园里转,看准长得太密的枝条,抬手就是一剪,“咔嚓”一声,枝条就落了地。剪下的枝桠被他堆在树根旁,晒干了能当柴烧。施肥只用自家沤的土肥,一锹一锹埋到树根周围,再用脚一点点踏实,嘴里念叨着:“这样劲儿长,树不伤。”我问他树真能懂人的心思?他就笑,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:“你对它好,它就给你结甜果,跟种地一个道理。”
  待天黑透了,父亲洗完手坐在院里的石凳上,装一锅旱烟,火柴“嚓”地一闪,瞬间照亮他脸上的沟沟坎坎。烟锅里的火星忽明忽暗,他说起刚分田那年,地里的土是沙瓤的,种啥都长不好,粮食总不够吃。他就天不亮去拾粪,把别家扔掉的瓜皮菜叶子都往地里埋,冬天土冻得裂口子,他拿铁锨一锨锨翻,手冻裂的口子渗着血,用雪搓搓接着干。“那时候就想着,你们姐弟俩能吃上白面馒头,能背着书包上学,就不觉得苦。”他说这话时,烟圈慢慢飘上去,和天上的星星混在一起。
  考上大学那年秋天,父亲送我去县城车站。帆布包被行李撑得像个圆鼓鼓的猪肚子,他扛在肩上,胳膊上还挎着个装着煮鸡蛋的网兜。走到车站广场,他把包往地上一放,蹲在那儿喘了好一会儿。车开前,他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个蓝布包,一层层揭开,里面是叠得方方正正的零钱。“省着花,不够就写信说。”父亲把钱塞给我,粗糙的手在我肩膀上拍了两下,拍得我有点疼,心里却热乎乎的。火车动了,我看见他站在月台,手举得老高老高,像根忘了收的玉米秆,就那么一直站着,直到变成个小黑点。
  如今我在城里,一到秋天闻见桂花香,就想起父亲在田里弯腰的样子。去年国庆回去,他头发全白了,背也驼了,还在果园里剪枝。我接过他手里的剪子,他就退到一边,嘴里不停念叨:“左边那根,对,再短点。”太阳落山时,他蹲在树根下抽烟,看着我修剪过的树枝,忽然笑了,露出没剩几颗牙的嘴:“能行,比我强。”
  父亲的秋天,就是他的一辈子:春天把种子埋进土里,夏天顶着日头除草,秋天弯着腰收获,冬天坐在炕头盘算来年的活计。他没说过什么大道理,却用一双手把日子刨得实实在在。现在每次遇到难事儿,我就想起他那句话:“庄稼不哄人,你下多少力,就给你多少回报。”心里一下子就踏实了。
  风又起了,窗外的树叶沙沙响,像极了老家稻田里的声音。我知道,父亲一定又在田里了,那个弯着腰的背影,永远都在秋天里等我。(作者单位:平庄煤业锡林河公司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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