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我不爱吃酸菜。”火锅店中，朋友指着菜单提议点酸菜锅底时，我下意识摆了摆手。话音刚落，指尖便不自觉蜷缩紧握，眼神游移着躲开了朋友探寻的目光。话落那刻，心中却蓦然闪现出外婆那口腌酸菜的厚重大缸，缸沿水汽凝结成珠，滴滴垂落，想象后厨那泛着油光的塑料包装袋里的酸菜，舌尖与心尖的滋味，竟如此混沌难辨。
　　小时候，深秋时节的白菜在阳台堆积成小山。外婆系着褪了色的蓝布围裙，盐粒星星点点粘在衣襟上，也悄然撒进我记忆的沟壑里。她将白菜浸在水中，水花四溅，菜叶渐渐褪去青涩，显出洁白微光；撒盐时簌簌声响，如初冬细雪轻落。最后压上青石，石上盐渍斑驳，倒像外婆手上年深日久的皱纹。我常偷偷踮脚去嚼缸沿冒出的酸菜根，外婆每每发现，便笑着轻拍我的背：“这丫头，牙都要酸掉喽！”那酸冽之味刺入齿龈，竟是童年最无忌的甜蜜。
　　上大学后，那酸味却成了深夜宿舍里抓心挠肺的渴念。每每对着外卖软件中“正宗东北酸菜”的图片出神，喉头上下滚动，腹中空空翻腾。于是我从超市捧回了袋装酸菜，下锅后满屋却升腾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怪味，呛得人皱眉。我沉默着将一锅酸菜倾倒入水槽，看着它们软塌塌纠缠于下水口，似有东西也哽在了喉间。我委屈地拨通外婆电话，听筒那端传来遥远而真切的哗啦水声，仿佛外婆正弯腰搅动那口深缸，那水声骤然撞在耳膜上，竟震得眼眶阵阵发烫。
　　二十六岁的某个午后，厨房案板上白菜被我切得匀整利落，竟比当年外婆手下更显伶俐。手掌捏起盐粒时，心里早已有了笃定的分量：今年白菜水嫩，比去年需少放半勺。待压上那块从老家辗转带来的青石时，一句“一个月后见”竟脱口而出——话音未落，自己先愣住了：原来外婆腌酸菜的手艺，早已化作我的肌肉记忆，自然流淌于指尖与唇间。
　　“我最爱吃酸菜了！”我终于能和朋友笑着坦白。后来，朋友偶然尝到我亲手腌制的酸菜，惊讶道：“这可比火锅店里的强多了！”蓦然回首，才悟出成长的真味。自家缸内悄然冒出的细密气泡，如同时间无声吐纳的呼吸。所谓成长，是亲手将那思念的种子从记忆深处掘出，以双手反复揉搓、压实、封存；当酸菜在缸中酝酿出时间赋予的纯粹酸香时，青春才真正在从“吞咽思念”到“亲手创造”的转身中，酿成了属于自己的、浓烈而回甘的滋味。
　　如今，玻璃缸里酸菜正悄然染上微黄，俯身细看，缸中水影模糊地映出我的脸，竟与记忆中俯身查看腌菜的外婆轮廓渐渐重叠。
　　（作者单位：吉林江南公司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