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灰灰菜(一)
薛晓燕
2025年05月23日
字数:2618
版次:04
  一
  夏天的黄昏,是我家院子最为宁静的时刻。逐渐暗下来的光影中,满院子的花朵散发出热烈的香味儿。两片绿叶子举着一朵大红花图案的搪瓷洗脸盆里,装了半脸盆清水,放在院子里的木头凳子上,我正弯着腰,洗去一整天乱跑带来的汗渍混合着的尘垢,水花和肥皂沫子乱溅,洇湿了一大片水泥地。
  我妈正往铁丝上搭衣服,水滴顺着衣服跌落下来,在水泥地上画出湿哒哒的圆圈,顺着水泥地慢慢洇开,渐渐扩大。
  大姨从钢筋焊接而成的栅栏式大门里闪进来,踉跄着身子冲到我妈的身边,慌乱的腔调里迸发出的声音很古怪:“达达殁了。”(达达,陕北方言中父亲的惯称。)
  院子里忽然安静下来,我和妈妈都停止了动作,呆呆地站立着。我听见挂在铁丝绳上的湿衣服,水珠吧嗒吧嗒掉到地上,发出摔碎东西的声音,沉闷又古怪。过了很长时间,又好像只是一会儿,我妈从嘴巴里发出一声类似动物的嘶鸣,有点像梦游一样,问我姨:“你说甚?”
  “达达殁了。在何庄子赶完会回来的路上,被车碰坏了。”大姨说完这句话,开始了嚎啕大哭。
  消化这句话让我妈用了很长的时间。当她弄清楚事情的真实性后,一屁股跌坐在湿漉漉的水泥地上,放声大哭,是那种直身子挣上命一样的哭号。
  我从大姨进门后就一直傻站着,脸上的水渍和肥皂沫子早就干了。两个女人的哭声,混合在一起,形成一种悲怆而古怪的声响,我在这种声响里像被定住了一样,只晓得傻呆呆地站着,眼睁睁看着她们哭。
  天色彻底暗下来,院子里哭够了的两姐妹开始抽噎着说话。她们一问一答,声音飘进我的耳朵里,这些掺杂着抽泣声的断断续续语句,无法让我弄明白外公到底是怎样死去的,这是1985年的夏天,我11岁。
  外公死得很突然,这倒符合外公的气质,他在我眼里一直是一个厉害的人物。外公的额头有很深的纹路,像是刻意用凿子錾刻出来,以彰显冷峻威严。他皮肤黝黑,最是鼻子壮实粗阔、威武扬长地在瘦削脸部占据了很大一块地方,嘴唇坚毅而略带一丝粗莽之气,身板精瘦结实,表情威严。
  外公是整个村庄最勤快的人,经常沉下身子在院子里忙得不得闲,他很少说话,但凡开口,不是怒吼儿子们怠慢各种营生,就是大骂孙子们懒得像跌了骨头。在他看来,一个好端端的大活人,整天待在家里无所事事,肩膀上简直就不配安一个人脑袋。
  他是一位牲口牙子。在骡马市场,袖口里,衣襟下,双方的价格通过和外公一握手,一摸指头,达成交易。我很小就知道,这种方式叫捏码子。
  一个小县城里,从事这份职业的人少之又少,外公在我们神隐县的四里八乡,算是一位名人。很多人知道城郊草湾村有一位马牙子叫刘厚厚。因为他极具沟通交流的智慧,又不额外贪婪地过分抽取中介费,外公的牙子生意很是红火。
  外公的另外一个身份是中医,外公开的药方,用药都是日常生活里最普通的物品。我只有11岁,但早对这些东西耳熟能详朗朗上口。无非是五谷、红枣、大黄、明矾、干姜、玫瑰花瓣、蒜瓣、葱胡须、韭菜根、烧火的柴和炭、香灰、烧酒、黑糖、雄黄、土龙骨、苍耳子、绵羊尾巴油等等。还有一些是有严格的时间限制的,比如五月端午的艾叶和菖蒲,七月十五的地椒草,八月十五的西瓜皮。瞧,是不是有几分薛宝钗所服冷香丸的配置架势?
  又不赶集,外公也绝不让自己有闲暇,待在家里的他,满山梁转悠着寻找能变成钱的东西。他会顺手扯下一大抱沙柳,坐在院子里编成筐子,下次去赶集会的时候,无惧几十里的乡间土路,背着一脊背沙柳筐子,走上几小时,在牲口交易的间隙顺手卖掉。
  骡马羊的草料间只要不是堆积得满满当当,他会愤怒地呼喊我的表哥们,赶紧用铡刀剁碎草料,堆积成一座小山一样高。水瓮不满,也是惹他恼火的事情。炉坑里的灰稍有堆积,必然要被他骂得很惨。表哥们在他在家的日子里,总是大清早起床就慌忙担着水桶出门。几个女孩子负责到河里洗衣裳,还要在每天黄昏的和清晨,到金针地里,把满园子黄灿灿的金针花摘下,提回来放到锅里蒸熟,再归拢成一根根的整齐队列,摆在石板上等太阳晒干,晒干的金针要及时收回,以便外公下次赶集的时候,背着步行几十里,顺手卖掉换成钱,再把钱装在兜里走几十里路拿回来,交给外婆攒起来。
  他不能容忍在这个长着一棵粗壮老迈大榆树的院子里,有一个闲人。外公在家的日子,母鸡走路都能带起一股风来,屋梁上的燕子嘴巴里叼着枯草飞进飞出变得很忙碌。我们就更不要说了,没有谁敢偷懒。外公生气了,居然真的用皮鞭抽打他的儿孙。
  如今,这个大家庭刚强敏捷的主心骨男人,被撞死了。世界一下子变得黑乎乎的,让人不知太阳还会不会像往常一样升起来,照耀这个悲戚的世界。
  第二天,我妈打发我去学校请假。我从魏老师的办公室出来,一阵风刮过,学校院子里有一面旗子哗啦啦抖动了几下,我抬头看了一眼,那样鲜红的颜色,让我想起外公身体里流出血。我第一次对一种颜色充满了恐惧之情,被某种东西压迫着的痛苦,逼得我紧闭双目,匆匆离开了校园。
  学校大门口,一株灰灰菜,钻出石头缝,探头探脑地张望着。这株被风吹得轻轻摇晃的野菜,让我想起外公带我在草湾村的山梁上认各种草的日子。外公可不认为那些随便长在山梁上的植物是草,在他眼里满山的野草野菜野花都是药。教我认草的外公,语气特别温和。他背着手在前面走,我紧跟在后面,看到一株草,他就站定,高兴地告诉我:“这是苜蓿,牲口爱吃,春天时刚长出来的苜蓿牙牙,人吃也没问题,苜蓿能清胃热,利尿除湿。”说完,他继续往前走,刚走两步,又站下,高声说:“看见没,这是苦菜,既打凉又泻火,吃上对人可好了。”清凉的微风缓缓拂过,我们漫无目的在山梁上转悠,这是多么难得啊,外公居然也有闲下来光说话的时间。看到一株挺漂亮的,开满小铃铛的植物,外公眼前一亮,神情凝重地对我说,“这是毛地黄,浑身都能用,利尿消肿强心脏,记住,毛地黄不敢乱给人用。”话音刚落,不等我接茬说上一句,他又语气欢快地说,“来,来,来,快来看地椒。地椒分两种,白花地椒,比紫花地椒好,稀罕,有用,治肚子、治咳嗽、治牙疼、治嗓子疼,治浑身疼,煮羊肉揪一把放锅子里,味道可香了。”我当时可想说,外公,你肯定是吹牛了。可当我看见在夕阳的照射下,外公的脸庞像透明的,正在燃烧着一样,有一种光芒从内部射出的通透感,他望着我,表情一改平时的凶悍,眼睛里竟也充满一种温柔的意味。而且外公的一只手捏着一把地椒草,一只手放在我脑袋上。我很享受他的巨大手掌盖在我乱蓬蓬头发上的奇特感觉,就没忍心戳穿外公。
  这个世界上,再不会有一个人,会领着我满山梁认草药了。想到这里,眼泪大颗大颗滴落,我使劲咬着牙,还是止不住。
  (未完待续)
  (作者单位:锦界公司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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