前几日在尧都区偶遇初中同学，得知王超老师仍住在孙乔村。这个名字让我心头一颤，记忆里的黄土路、老教室和蓝布衫的身影，在杏花微雨中渐渐清晰。1982年秋，我们六个自然村的孩子步行五里路到孙乔村联校上初中。王老师教我们语文，那年他三十出头，瘦高的个子总穿着洗得泛白的蓝布衫，说话带着浓重的临汾口音。开学第一天，他在黑板上写下“王超”两个大字，粉笔灰簌簌落在他肩头，像撒了层薄雪。
　　最难忘那个暴雨天。中午放学后，我们几个走读生挤在教室门口，望着泥泞的土路发愁——胶鞋陷进去都拔不出来。王老师卷着裤腿蹚水而来，裤脚滴着泥浆：“都跟我走！”他把我们领回他的家里，师母掀开木锅盖，热气裹着蒸馍的麦香扑面而来。土炕上摆着粗瓷碗，土豆丝里零星飘着油花，咸菜疙瘩切得方方正正。王老师蹲在门槛上抽烟，看我们吃得狼吞虎咽，眼角满是笑意。王老师的语文课总带着股子鲜活气。记得有堂课讲王勃的《送杜少府之任蜀州》，他突然挺直腰板用方言吟诵：“城阙辅三秦，风烟望五津——”那抑扬顿挫的声调让我们笑作一团，可当他讲到“海内存知己”时，教室里突然静得能听见窗外的蝉鸣。多年后才懂得，那是他对乡土文化最质朴的传承。作为语文课代表，我的作文本上永远有他用红笔圈出的句子：“把心里的话掏干净，就是好文章。”
　　记得初二那年秋收时节，王老师带我们到田埂上观察稻穗。金黄的稻田里，沉甸甸的谷穗谦逊地低垂着。他弯腰捡起一根枯树枝，在田埂上一笔一画地写下“弯腰的谷穗最饱满”。“你们看，越是成熟的生命越懂得低头。”他摘下眼镜擦拭镜片，哈出的白气在秋阳里消散。当天的作文课，他以《弯腰的智慧》为题。我在文末写道：“王老师的粉笔字总带着土腥味，就像田埂上的谷穗，虽不华丽却饱含养分。”这篇作文被他在全班朗诵，还特意用毛笔誊写后贴在教室后墙的“佳作栏”里。课间同学们围着看，窗台上的仙人掌在秋日暖阳里舒展着叶片。联校撤并那年，王老师调到乡中学当校长。2000年教师节我回去探望，在新建的教学楼前遇见他。蓝布衫换成了白大褂，他正在给留守儿童辅导功课。“联校撤了，但孩子们还得有人教。”他推了推滑到鼻尖的老花镜，执意带我们去看孙乔村旧址——斑驳的砖墙还留着我们刻的歪扭诗句，窗台上那盆仙人掌，依然倔强地开着黄花。
　　退休后他仍住在孙乔村老宅，前些年我们几个同学特意去探望。砖房窗明几净，院子里种着辣椒和茄子，屋檐下挂着晒干的玉米。王老师戴着草帽正在侍弄菜园，见到我们连忙摘下手套：“快进屋，师母熬了绿豆汤。”堂屋墙上还挂着泛黄的奖状，褪色的“先进教育工作者”字迹依然清晰。我们翻着相册里的老照片，他忽然指着联校旧址的合影说：“现在的孩子都用手机查资料，可别丢了手写的温度。”他从抽屉里拿出个牛皮本，里面夹着学生们的来信，有些信纸边缘还沾着泥土。“这些娃娃总说，我教他们叠的纸船还在课本里夹着……”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，目光落在窗外的枣树尖上。
　　每次路过乡中学的操场，我总会想起王老师蹲在房屋门槛上的身影。那些蒸馍的麦香、方言的吟诵、作业本上的红笔批注，早已化作我生命里最温暖的底色。他像村口那棵老槐树，把根深深扎在黄土地里，用年轮记录着一代又一代乡村少年的成长。
　　（作者单位：山西霍州电厂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