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书桌一角，总显得与周遭有些格格不入。没有堆叠的文件，没有精巧的摆件，只孤零零地立着一只茶盏。那是一只建盏，胎骨粗厚，釉色是浑茫的鹧鸪斑。朋友们来访，总笑我老气，说这杯子沉甸甸的，与我这年纪不甚相宜。我笑而不语。他们不懂，这盏里，盛放的不是茶水，而是一段被拉长、被熨帖的时光。
　　我爱旅行，最喜欢去旧窑址。不为猎奇，更像是去赴一场无声的约会。站在龙窑旧址那早已冷却的、如同巨兽脊骨般匍匐在山坡的遗址上，脚下是碎瓷片的堆积层，青的、白的、褐的，密密匝匝，一直延伸到视线的尽头。风过处，带着泥土与枯蒿的气息，你仿佛能听见，那被掩埋了千百年的窑火，在泥土深处发出最后的、微弱的叹息。
　　捡拾这些碎片，是需要缘分的。你不必刻意去翻寻，只需放缓步子，低头，将心神放空。某一刻，你的目光便会不由自主地被某一片攫住。它或许只是碗底的一弧，带着半朵刻画的莲瓣；或许只是瓶腹的一角，残留着一抹失落的钧红。它们曾是不完美的、被抛弃的残次品，却在岁月的河流里，被风沙与水土磨洗出了温润如玉的边角。我将它们拾起，指尖触到那冰凉的、粗砺的质感，心底反倒漾起一种莫名的安宁。
　　这安宁，与我另一个挚爱——滑雪，是截然不同的。站在雪道之巅，脚下是刀刃般锋利的雪板，眼前是倾泻而下的、纯粹的白。那一刻，世界被简化成速度与平衡，你需要调动全身的肌肉与精神，去对抗重力，去驾驭风。那是瞬间的爆发，是极致的、忘我的滑行。每一次成功的回转，都在雪地上画下一条干净利落的弧线。
　　而摩挲着这些碎瓷片，感觉则全然相反。那不是向前冲，而是向深处沉。那是一种极慢的、向内收敛的过程。看着那片青瓷，釉面上细碎的冰裂纹，如同老人额头上深刻的皱纹，每一道里都藏着说不尽的风霜雨雪。你想象着，千年前，是哪一个无名的工匠，用他沾满泥浆的手，将这一坯柔软的土，置于烈焰之中，经历一场惊心动魄的蜕变。成，则是一件完美的器具；败，便是我手中这沉默的残骸。
　　这成败之间，没有中间道路。那份决绝，与我在雪道上瞬间的判断，何其相似。然而，雪道的抉择，结果立现，或摔得狼狈，或畅快地滑完全程。而这片瓷，它的“败”，却要等待千年，才被我这样一个毫不相干的后来者，从泥土中找出，并视若珍宝。时间，竟在此处埋下这样一个藏着哲思的伏笔。
　　我将那片最爱的、带着月白釉色的瓷片，置于书桌的建盏中。它俩，一完一残、一拙一秀，却相处得无比和谐。有时，工作倦了，或是在两个儿子此起彼伏的喧闹中感到身心俱疲时，我便将它握在手中。那冰凉的、沉甸甸的触感，从掌心慢慢沁入，竟有一种镇定的力量。
　　窗外，是这个北方小城寻常的黄昏，远方有鸽群盘旋，带着清亮的哨音。屋里，三岁的大儿子正趴在地板上，为他那庞大的玩具火车规划着永无终点的线路；一岁的小儿子，则执着地将积木垒高，又笑着看它们轰然倒塌。这鲜活的、闹腾的人间烟火，与掌中这片沉睡的静寂，构成我生活的一部分。
　　我忽然想，那片瓷，在它出炉的那一刻，或许便失去了它本该有的意义——被它的创造者视作无用之物舍弃。可如今，它却在我的书桌上，在我的生命里，以一种残缺的姿态，重新“活”了过来。用它永恒的沉默，安慰着我生活中的诸多不如意与琐碎。而我的孩子们，他们正用响亮的啼哭与欢笑，宣告着生命最蓬勃的开始。
　　这始与终、动与静、完美与残缺，就这样奇妙地交织在这小小的书桌之上。那只建盏，依旧沉默地立着，釉面上的鹧鸪斑，在渐沉的暮色里，仿佛活了过来，幽幽地闪着光，像是无数只望向时间的、深邃的眼睛。

（作者单位：平庄煤业老公营子矿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