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母亲，一位普通的农村妇女，识不得几个大字，却是一位地道的“俗语大师”。她的学问，不在书本里，而在那锅碗瓢盆、街谈巷议之间。她有一肚子的“老话儿”，像一把把用了多年的老钥匙，看似锈迹斑斑，却总能“咔哒”一声，精准地捅开我生活里那些七弯八绕的锁。
　　譬如，见我对着满桌的饭菜挑肥拣瘦，她便会悠悠地来一句：“吃百样菜，走百样路，穿百样衣，识百样人。”这话初听平淡，细想却妙极。她不是在批评我挑食，而是在说，人的肠胃与心胸，原是相通的。一个乐于接纳不同滋味的人，大抵也对这纷繁的世界怀着一份宽容与好奇。后来我走过许多地方，尝过岭南的甜，咽过川渝的辣，才恍然明白，母亲喂给我的，不只是一日三餐，更是一种“不怯”的处世态度。
　　我少年时，性子急躁，做事总想一蹴而就。栽花盼它隔夜就开，写字盼它一日成家。母亲看在眼里，却不直接点破。某次我因一道难题抓耳挠腮，几欲放弃时，她正纳着鞋底，头也不抬地说：“心急吃不了热豆腐，脚大走不过天边。”我噗嗤笑了，这“脚大”与“天边”的比喻，粗粝得可爱，却又真实得可怕。是啊，任你步子再大，路也得一步一步地走；任你胃口再好，滚烫的现实也需耐心吹凉了再下口。她手中的麻绳一穿一拉，仿佛把那“慢”的功夫，一针一线都纳进了鞋底，也纳进了我的心里。从此，我懂得了“功到自然成”里那个“到”字的分量，它是由无数个不为人知的、耐心的“此刻”堆积而成的。
　　待我年岁稍长，开始与人交往，她又有了新的箴言。我若抱怨某人心思难测，相处太累，母亲便会用她那带着乡音的调子说：“一个人，一条性，好比山里百样鸟，叫声都不同。莫要拿着黄莺的调子，去苛求布谷鸟。”这话里，有一种朴素的生态观。她将各色人等比作山间的飞鸟，承认其差异的天然合理性。与人相处，贵在识其“叫声”，而非强求一致。这比任何“宽容”“理解”的大道理，都更生动，更深入人心。
　　最有趣的，是她对“吃亏”的见解。世俗眼光里，吃亏总是不幸的。母亲却说：“吃亏是福，长在屁股上。自己晓得，别人看不见。”这话真叫人拍案叫绝！她把那抽象的“福气”，比作一个隐秘的、只有自己才能感知的印记。吃亏所带来的历练、醒悟与心性的成长，如同臀上的胎记，成了你独一无二的一部分，其间的益处，不足为外人道，却真实地塑造着你。于是，我不再惧怕生活中的那些小小“亏欠”，反而学会了在无人看见的角落，细细品味那份独属于我的、静默地成长。
　　如今，我也到了能将母亲的“语录”转述给下一代听的年纪。这些话语，没有圣贤经典的微言大义，却像老家屋檐下挂着的干辣椒，红得透亮，带着烟火气，用时取几枚，在记忆的锅里一炝，便能炒出一盘有滋有味的人生。它们是我精神的乡土，是母亲用最朴素的方式，为我构建的一座坚不可摧的哲学后花园。　　

（作者单位：铁路装备榆林分公司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