记忆里的冬天，总是从傍晚开始。
　　天色暗得早，四五点钟的光景，夕阳就已经懒懒地斜挂在山梁上，不肯多留一刻。我从学校踩着一地碎冰往回走，棉鞋底薄，寒气从脚心一直钻到膝盖。巷口的风像刀子，刮得脸颊生疼。我缩着脖子，把手揣进袖管里，一路小跑。
　　推开那扇刷了绿漆的木门，暖烘烘的煤火气扑面而来。姥姥正坐在小板凳上，用火钳夹着一块蜂窝煤往炉子里添。煤块落进去，溅起一簇火星，噼啪作响。炉子上的铝壶咕嘟咕嘟地响，水汽从壶嘴袅袅地冒出来，在天花板下结成一片白蒙蒙的雾。
　　“回来啦？快暖暖手。”姥姥头也不抬地说。我把书包丢在藤椅上，凑到炉子边，伸出手在炉壁上烘。那铁皮炉子被烧得发烫，手贴上去，一阵刺麻的暖意从掌心传遍全身。玻璃窗上结着厚厚的冰花，我用指甲在上面划了一道，看见外面模糊的院子，和那棵光秃秃的枣树。
　　晚饭通常是稀饭、馒头和一碟腌萝卜。姥姥腌得萝卜格外脆生，咬下去“咯吱”一声，咸里带点儿甜。我常常一边吃，一边听她讲从前的事，那些我从未见过的亲戚，那些我从未经历的年景。她说起我母亲小时候，也是在这样的冬天，围着同一个炉子，一边写作业一边打瞌睡。
　　“你妈妈那时候，字写得像鸡爪扒的。”她笑着说，眼角的皱纹堆在一起。我低头喝一口热乎乎的稀饭，米粒软烂，汤水黏稠，从喉咙一路暖到胃里。那一刻，我觉得时间是可以停滞的，就像窗外那棵静止的树，就像墙上那只停走的钟。
　　晚上八点，电视里播放着《还珠格格》，我躺在姥姥的床上，盖着那床厚重的棉被。被面是红底绿牡丹，虽然褪了色，却依然暖和。姥姥坐在床沿织毛线，针脚细密，动作缓慢。我迷迷糊糊地听着电视里的对白和她偶尔的咳嗽声，渐渐睡去。有时半夜醒来，我从被窝里探出头，看见门缝底下透进一线光，就知道她还没睡。
　　冬天的早晨，总是被一碗鸡蛋茶唤醒。姥姥把滚烫的开水冲进打散的鸡蛋里，加点糖，搅成絮状。我坐在被窝里，捧着那只印着喜鹊的搪瓷碗，一口一口地喝。那味道，甜中带暖，热得人额头冒汗。
　　如今，姥姥不在了，老屋也拆了。那个炉子、那床棉被、那只搪瓷碗，都不知道去了哪里。
　　只有冬天还在。
　　我坐在暖气充足的房间里，捧着一杯热牛奶，窗外是霓虹闪烁的城市夜景。可有时候，我还会在某个起风的傍晚，突然想起那个炉火融融的屋子，想起那个在冰花上划字的下午。
　　然后一低头，仿佛又听见姥姥说：“快暖暖手。”
　　仿佛我从未长大，她也从未离开。
　　

（作者单位：广东清远电厂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