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铁皮兵
◎刘欣雨
2025年09月05日
字数:1379
版次:04
  重庆抗战遗址博物馆的深处,一列排开的玻璃展柜,静静陈列着烽火岁月的残片。我目光逡巡,最终被角落一只锈迹斑斑的铁皮玩具兵攫住了心神。它孤零零立在那儿,深绿军装早已剥蚀,唯余斑驳锈色,枪尖却倔强地昂首向天。凝望中,时空的壁障渐渐消融,这小小的铁皮兵,竟如一只被遗忘的渡船,载我渡向那被硝烟蚀刻过的年代。
  它曾崭新如初,光洁的铁皮映着1937年上海某个晴暖的下午。玩具厂工人把刚做成的它小心翼翼放进箱子里,它簇新锃亮,怀着初生的喜悦,伴随着其他伙伴们一同被送往百货公司琳琅满目的货架。彼时黄浦江畔的十里洋场,霓虹灯尚在夜空中喧嚣着,人们心中虽隐有忧患,却依然在繁华里沉浮。这铁皮兵,不过是一个孩子无忧无虑的玩伴。
  可是,铁皮兵很快便如一片浮萍被卷入乱流。它随小主人仓皇西撤,一路颠簸辗转,终至重庆的防空洞里安身。那里,炮火声日夜轰鸣,大地颤抖,幼小的孩子紧紧攥着它,小手汗津津的。在暗无天日、弥漫着烟尘与恐惧的窄仄空间里,孩子稚嫩的声音轻轻问询:“妈妈,今天天黑怎么这样长?”母亲搂紧孩子,默默无语,孩子只把玩具兵握得更紧,仿佛这冰凉的铁片是唯一能攥住的微小支撑。炮声如雷,洞壁震颤,孩子紧贴母亲,玩具兵在昏暗光下映出惨白又孤独的亮痕,这冰凉铁片,竟成了绝望中孩子掌心唯一可握住的安慰。
  终于,战争结束,铁皮兵却被遗落于断壁残垣之间,辗转流离,饱经风雨与尘泥,终于被历史之手拾起,安置在这光洁的玻璃罩内。如今它静卧于此,枪尖所向之处,不再是战场硝烟,而是络绎不绝的参观者匆匆掠过的身影。有人凝神注目,有人匆匆一瞥便离去,它不再有主人的温度,只如一个被时间凝固的符号,无声地立在记忆的孤岛上。
  博物馆中,另一件展品是一幅褪色的照片:一个年轻士兵即将奔赴前线,回眸最后凝望家乡。他面容稚气未脱,眼神里却已沉淀着那个年龄不该有的复杂况味,那目光如深井,既盛着对生的无限眷恋,又刻着对死的无惧承担。这士兵是否也曾有过一个铁皮玩具兵?他的童年是否也曾有过这般天真而短暂的欢愉?他最终是否也如那万千无名者,融入了冰冷的数字与历史的尘烟?
  黄昏的光线斜穿高窗,轻轻抚过展柜。铁皮兵身上剥落的漆色,仿佛时间渗血的伤口;而它永不垂下的枪尖,却依旧固执地刺向虚空。我转身步出博物馆,外面山城的华灯次第亮起,江水如常无声东流。铁皮兵被留在身后,连同它所见证的轰鸣与寂静,被永远封存于玻璃之后。
  当参观者如潮水般退去,那铁皮兵便在空寂里独自与灯光对望,它身上层层叠叠的,除了孩童的指纹,更有硝烟熏染的焦痕。这卑微而坚韧的遗存,虽早被战场与岁月磨去了光泽,却仍以残躯守护着那场浩劫在人心中的坐标。
  硝烟散尽后的和平,不是遗忘的温床,而是种子沉睡的沃土。铁皮兵那锈迹斑斑的静默姿态,犹如一把无声的钥匙,为我们开启的不仅是已逝岁月的门扉:它更启示我们,那被炮火灼烧过的大地上,多少脆弱生命在承受中迸发出难以想象的坚韧;这坚韧,正如同铁皮兵无声地守望,它那永不垂下的枪尖,直指着人类在废墟上重建家园的顽强意志。
  原来最轻薄的铁皮,反而能穿越重压幸存下来;最脆弱的玩具,竟比钢铁堡垒更持久地铭刻下命运。当历史尘埃落定,正是这些物品,以自身的存在默默指证着:在时代惊涛的拍打之下,生命虽渺小如苇草,却以其柔韧与顽强,终在时间长河中刻下无法磨灭的印记,那正是人类于万古黑暗里,用微光写下的尊严之诗。

(作者单位:山东蓬莱公司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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