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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四桥明月夜
刘欣雨
2025年08月29日
字数:1728
版次:04
  戈壁的月光是带着锯齿的,割开绿皮火车摇晃的梦境时,我正将额头抵在《西域考古记》第203页。二十四岁生日那天的机票夹在书页间,泛着月牙泉般的冷光。背包拉链上的铜铃突然发烫——祁连山裂开的豁口处,铁轨正将我的年轮楔进大漠年轮。
  鸣沙山的沙砾在破晓前炸裂成青铜编钟。我跨上公路车冲向沙梁,链条绞碎晨风,如同往日撕碎办公室的A4纸。当第一峰骆驼驮着朝霞浮出地平线,防风镜片已盛满液态黄金,三十七串驼铃在耳膜凿出盛唐的藻井纹。驼工老马甩出褪色的红星帽:“丫头,接着!沙窝子里捡的云母可比办公室的玻璃珠子亮堂!”他弯腰抓起一把沙砾,碎金从指缝滑落,连成银河的轨迹,他教我辨认沙粒间沉睡的云母,说每粒闪光都是丝路遗落的偈语。月牙泉的凉意顺着跟腱炸开时,我忽然蹬掉皮鞋赤足狂奔,惊起的水花里倒映着莫高窟257窟鹿王的身影。
  莫高窟254窟的尸毗王本生图前,讲解员小周突然掐灭手电。绝对的黑暗里,北魏的青金石与朱砂开始讲述轮回。“这堵墙见证了三百代人的呼吸,那些供养人画像的衣裳,是用三十层颜料叠出来的,比你们设计师的PS图层还讲究。”我们在259窟的禅定佛前分食李广杏,蜜色汁液在速写本洇开,漫成佛陀千年未干的微笑。黄昏出窟时,守窟人张爷爷的鹅毛掸正掠过隋代忍冬纹:“榆林窟的水月观音会勾年轻人的魂儿哩,我年轻时在那儿当过三年扫尘僧……”
  沙州夜市灯笼亮起的刹那,十万粒流沙在光影中幻作星子。驴肉黄面馆老板娘把腌沙葱埋进我碗底,银镯撞碎在粗陶碟沿:“妹子多吃些,这碗茄辣子能抗住半夜的刀子风哩!”当《又见敦煌》的声浪漫过锁骨,张议潮的马队正从地宫裂缝涌出,我伸手接住飘落的写经残片,指腹摩挲到贞元七年的墨迹。翻进古巷时,手电光柱里惊现半块胡商陶印,凹凸纹路间蒸腾着粟特人的葡萄酒气,有二十四岁的粟特少年将银币抛向空中,在月光下熔炼成丝路银河。
  雅丹的日落是会流动的青铜溶液。我在风蚀城堡群遗失指南针,GPS屏幕忽明忽暗,犹如莫高窟残缺的经卷。越野车冲破暮色时,老胡将矿泉水瓶砸出河西鼓乐的节奏:“城里来的雏鹰胆儿够肥啊!这地界天黑后,连野骆驼都得抱团取暖!”我们在星群下撕开黑夜,车灯劈开岩壁的瞬间,我的影子在雅丹地貌上延伸,恍若悬泉置汉简中走来的驿卒。篝火吞噬银河时,他掏出枚魏晋铜弩机:“当年科考队在这儿刨出过汉简,有个戍卒写‘酒泉郡的杏子比长安甜’,你们文化人管这叫啥?乡愁?”
  阳关遗址的骆驼刺划破冲锋衣。用湿沙垒玛尼堆时,汉代烽燧的夯土簌簌落进后颈,突然懂得敦煌文书里为何要记录沙州绢帛行价——二十四岁的炽热本就该明码标价。玉门关残垣被夕阳浇铸成青铜器,卖仿制铜奔马的老人教我调和石膏粉:“少年血性得拌三危山的月光,才能夯进汉长城的裂缝。”最后一笔落下时,沙粒扑进青金石颜料,瞬间凝固成历史的刺青。
  在敦煌画院偶遇的深夜,守夜人陈师傅正用狼毫修复西夏壁画。他递给我半块胡桃木调色板:“你们年轻人画飞天,总把衣裳画得太飘,得用赭石勾几道褶子——敦煌的风可沉得很。”凌晨三点的灯光下,矿物颜料在宣纸上苏醒,笔尖游走时仿佛触碰到曹衣出水的衣纹。他突然指着窗外:“瞧见云缝里那抹蓝没?当年画匠们管这叫‘佛头青’,是用蓝铜矿磨了三百遍……”
  拜访雷音寺那天,法物流通处的觉慧师父正在拓印《金刚经》。她将朱砂拓片覆在我掌心:“小施主属龙?该去后山捡块风棱石。”后殿转经筒的铜锈沾满指尖时,忽然听见风铃与诵经声共振出奇特的频率,像是千年时光在二十四岁的骨骼里找到了共鸣箱。
  最后那个清晨,我在三危山无名画工的墓冢前埋下速写本。沙枣树的影子正巧覆盖残缺的碑文,恍若千年前那位画匠伸手接住了我的炭笔。返程时杏花雪落满肩头,老胡送的铜弩机在掌心发烫,望山缺口涌出月氏人的马蹄声。敦煌的星群在我肩胛骨烙下星图,从此每道掌纹都奔涌着沙粒与佛光。
  绿皮火车撞破晨雾时,背包里的画稿散发出254窟特有的沉香味。那卷未完成的《尸毗王本生图》上,我擅自添了只衔着朱砂的燕子——二十四岁的笔触终究藏不住僭越的野心。当祁连山再次合拢成天际线,我知道自己终将成为敦煌卷子里的某个注脚:以风沙为经线,以星火为纬线,编织二十四岁这年的所有月光与断章。而青春最炽烈的模样,莫过于明知永恒是虚妄的海市蜃楼,仍要用刹那的锋芒在时光铜镜上刻下痕迹。

(作者单位:山东蓬莱公司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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