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光未启，厂区的路灯在薄雾里晕出昏黄的光圈。老李把工具箱放在更衣室长条凳上，铁皮箱底磕碰出沉闷的回响。他动作迟缓地解开纽扣，深蓝色的工装洗得泛白，肩头处还留着几抹洗不掉的机油印子。
　　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，是小张，今天接他班的新人。
　　“李师傅，您……这就走？”小张的声音带着晨起的清冽，目光落在老李刚脱下还带着体温的工装上。
　　老李没应声。他从工具箱最底层，摸出一把扳手。那扳手乌黑油亮，唯有手柄处深深嵌着一个不规则的凹痕，像是被什么巨力狠狠咬了一口。他用粗粝的拇指反复摩挲着那处凹痕，指肚下的触感熟悉得如同自己的掌纹。
　　“拿着。”老李把扳手递过去，声音沙哑，像砂纸磨过铁锈。
　　小张下意识地双手接过。扳手沉甸甸的，凹痕硌着他的掌心，带着老李残余的体温和一种说不出的分量。
　　“这是……？”小张看着那凹痕。
　　老李浑浊的目光投向窗外巨大、沉默的厂房轮廓。“年前那会儿，抢修，”他顿了顿，似乎那记忆的分量也一同压在了话里，“有个要紧的阀门，位置刁钻，新家伙使不上劲……手滑了，扳子砸在钢梁上。”
　　他抬起自己微微变形、骨节粗大的右手，对着光，轻轻握了一下又松开。小张仿佛能听见当年那一声沉闷又刺耳的撞击。
　　“后来呢？”小张忍不住问。
　　“后来？”老李嘴角牵动了一下，像是笑了，又像是叹息，“阀门，到底给紧住了。”他不再多说，只是拿起那件叠得整整齐齐的旧工装，塞进一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里。动作一丝不苟，仿佛在完成一项重要的仪式。
　　他拎起轻飘飘的帆布包，走向门口。门外，东方天际正撕裂墨蓝的夜幕，初生的霞光如同熔化的金液，汹涌地泼洒在巨大的厂房、纵横的钢铁通道上，也照亮了门前那条走了几十年的路。
　　小张攥紧了手中那把带着凹痕的扳手。冰冷的金属似乎正从凹痕深处透出一点难以察觉的温热。他抬头，目送着那个穿着洗旧夹克、拎着空瘪帆布包的背影，一步一步，走进那片越来越亮、越来越暖的金色晨光里，直至轮廓变得模糊，最终被光彻底吞没。
　　厂房深处，传来第一声低沉而平稳的启动轰鸣。小张深吸一口气，清晨微凉的空气带着钢铁和机油特有的气息涌入肺腑。他转过身，挺直了背脊，目光投向那片即将由他守望的巨大钢铁森林。掌心里，那扳手上的凹痕，像一枚沉默的勋章，烙在皮肤上，也烙在了心上。（作者单位：山东蓬莱公司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