半山坡那一眼泉，是我对曾经生活过的村子最深的眷恋。
　　自我记事以来，我就生活在塬上。这不是陈忠实先生《白鹿原》所描绘的高原，没有一望无际的平原，它地处高坡，住在高原深处的人们，只能看见门前一户人家。
　　曾经很多年，由于吃水艰难，我一直责问母亲，为什么要把房子修建在这样的高坡上。母亲只是说：“你不知道，早些年暴雨洪灾多得很，淹没过很多房子。”而我在村子里生活了二十年，却从未见过母亲所说的洪灾。
　　我出生那一天，也是塬上那所土木瓦房盖起的一天。母亲说，前一刻她还在忙活着，下一刻我便出生了。也许是缘于这样的原因，当父亲告诉我塬上的老房子卖掉了的那一刻，我竟然难以释怀。
　　回想老房子，最艰辛的莫过于塬上没有水吃，因为海拔高打不出来水井，吃水一直困扰着塬上的人们。可大自然是博爱的，总会在不经意间安排好一切。我怀念的那一眼泉水，供养着塬上二十户人家，清冽如童年的月光。
　　这眼泉在半坡上，有七八平方米那么大。没有人知道第一个发现它的人是谁，据说已经很多年了。刚开始是最原始的泥坑，后来人们把周围稍微硬化了一下，但池子还是没有硬化，因为只有土质才可以渗出水来，不会把泉眼堵住。这口泉很神奇，你看不见泉眼，只听见滴滴答答的声音，蓄满一池水大概要两三个小时。每天早上十点多，泉水就被人舀光了，可是好多次暑假，我与姐姐到了中午去抬水，又是满满一池水。遇上雨水充沛的季节，经过一晚上的收集，池子水便会溢出来，顺着山坡流下去，滋养着山坡下的农作物。
　　父亲常常起得很早，在上班前，总会把家里的水缸挑满水，相比去水渠挑水，这眼泉水特别近。遇到雨雪天挑水就特别艰难，因为是一条特别窄的泥泞路，稍不留神，便会滑下坡底。所以遇上不好的天气，父母从来不会让我们去。前几年去井冈山，重温黄洋界的“挑粮小道”，很多年轻的孩子，发出啧啧的惊叹声。在我的脑海里却浮现出那条挑水小路，它没有黄洋界的险，却藏着一代人的苦。
　　去挑水的路上有重重叠叠的足迹，记忆最深刻的那便是住在我家门前的大妈了。她人特别好，母亲回来晚时我会去她家玩，喜欢吃她家饭以及她给孩子们做的零食。她和母亲一样勤劳，说话轻声细语的。她有三个孩子，与我们姊妹三个年龄相仿。我从来没有见过她责骂或是打过孩子。上天赋予了她美德，亦给了她缺陷，那便是天生残疾的双脚，使她走起路来有些颠簸，看着很吃力。
　　记忆里她已经是一个中年妇女了，但在经历了岁月风霜后，她依然一头乌黑的秀发，常年编于脑后。很多次我们在挑水的路上相遇，她挑着水，会刻意把靠山的那边路留给我们。怕我们提不动，她总会帮我们把水桶提到平坦的地方，望着我们的背影喊上一句“小心点！”这喊声时常萦绕在我的耳边。
　　俗话说“三十年河东，三十年河西”，住在塬上诸多不便，经过父母的努力，我们搬离了塬上，住在河边，河的两边修起了高高的堤坝，已然不怕河水泛滥了。后来我出去上学，塬上的好多人我再也没有见过了，有的人再听说时已经去世了。
　　自母亲去世后，我很少听到村子里的家长里短。随着母亲的离世，就如同母亲的“鬲”性一样被隐匿而慢慢遗忘了。前几年，有次回去，不经意间想起了“门前大妈”，姑且这样叫着。父亲说在我们家搬离的第三年，她便去世了。我问父亲她是怎么去世的，父亲说：“就是去山坡挑水时，从坡上滑到坡下，再也没有起来。”我一时间沉默了，父亲又说：“她家几个孩子都考上大学了！”这算是唯一令人欣慰的事情了。
　　如今站在坡下高速公路上，望向那个有着甘甜泉水的山坡，塬上已经没有人家了。从人们找到泉眼到泉水滋养着几代人，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，可消失却是如此迅速。你来不及回味，连同记忆里那条小溪，它们已经在岁月里消失得无影无踪了。
　　我时常怀念那时吃的水，不管是那条熟悉小溪的水还是坡上那眼泉水，一年四季都是甘甜的，从不会闹肚子，只可惜如今只留在记忆里。我也时常想起大妈和母亲的样子，她们从来没有走出过大山，倘若她们还活着，感受到交通的便利，飞速发展的时代，又是怎样的感叹呀！
　　“泉眼无声惜细流”，也许无声便是有声。

（作者单位：榆林化工公司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