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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花牛”
◎ 韩中军
2025年01月07日
字数:2938
版次:04

  包产到户那年,生产队分给我家一头犍牛。它毛色黄白相间,个头较小,全队人都叫它“花牛娃”。其实“花牛娃”已经十岁,相当于人过了壮年。
  对于这次分配,家人有些失望,觉得没分上高大健壮的牛。可我却觉得挺好,那时我不到十岁,高大健壮的牲口不好驾驭,像马、骡子脾性暴烈,靠近有受伤风险。而黄牛性情温顺,干活卖力,“花牛娃”虽不高大,却正合我意。
  “花牛娃”加入我家时,没有丝毫不安和躁动。我们几个孩子给它喂食草料,它配合得很好,会轻轻伸出舌头把食物卷进嘴里慢慢咀嚼,有时用粗糙的舌头舔我们的手,像砂纸般,痒酥酥的。我们摸它的毛发或犄角,它也不躲闪,静静享受抚摸,还不时用清澈黑亮的眼睛看着我们,轻轻甩着尾巴,表达着感激和友好。我和姐妹们都为家里有这样可爱的新成员兴奋不已。
  原先在生产队,牲口集中由专职饲养员喂养。包产到户后,地分了,牲口、农具等生产资料也都分到各家,每户都要形成独立生产运行系统。但生产队公共物资有限,大牲口的草料成了大难题。那时候,按母亲的话说,“穷得山上连个柴草都不长”。春夏之交,每户分得的苜蓿等饲草极少,根本喂不饱一头牛,野外植被也不好,课本里的放牧、割草场景对我们来说就是神话。
  为了让“花牛娃”吃饱吃好,我们放学后就到山沟里寻野草。之所以是寻,因为大山几乎光秃秃的,没有成片的草,得像探雷一样仔细找,一棵小小的莎草、狗尾巴草都不能放过,要是找到几棵沙蓬草或灰条,就如饥荒年吃了顿大餐。每天放学后,背着背篼寻山草成了我最快乐的事。回家看“花牛娃”香甜咀嚼我寻来的草,比我得到“三好学生”奖状还高兴。
  也正因这段刻骨铭心的记忆,我对牛爱吃的野草怀有特殊情感。第一次到六盘山保护区,看到密密匝匝的青草地,我的潜意识被激活,想着要是能在这放牛简直太幸福了。后来到城里,看到公园、绿地长着牛能吃的草,我第一反应就是割下来喂牛,每当小区或路旁工人修剪草坪,青草气息传来,我就满心只想喂牛。
  在我的悉心照料下,“花牛娃”健壮不少,浑身肌肉饱满,毛色油亮光滑,四肢矫健灵活,心情也格外好。我一靠近牛棚,它就踏起小碎步,欢快不已。我抚摸它时,它会低头蹭我的手臂、伸出舌头轻舔我的手指,我们就像亲密无间的好朋友。
  分到大牲口的农户大多没专职饲养经验,牲口不对劲也看不出来,小病拖成大病。刚过半年,队里就有好几头牛和驴因意外死掉,还有的得了病,也不能耕种,全公社仅有的一名兽医忙得不可开交。
  我家“花牛娃”非常争气,几乎没得过病,既没耽误耕田拉车,也没因看病多花钱,它可是家里最重要的劳力。
  那时候买不起化肥,地里用的大多是土肥。我的家乡山大沟深,耕种的是山坡地,没像样的路,往地里送肥只能靠人挑、驴驮和牛拉车。“花牛娃”浑身是劲又温顺,光听口令就知道往哪走。往地里送肥、往家里拉粮食草料,它都轻车熟路,和它一起劳动是种愉悦享受。
  记得有一次,我和母亲、姐姐往山坡地里送肥,走到一段较长的上坡处,天气突然下起阵雨,山路上泥水横流,车子和人一起打滑,陡坡上根本没法停车。雨越下越大,窄窄的山路一边是湿滑山坡,一边是深沟,车子随时可能翻入山沟。这时,套在车辕上的“花牛娃”似乎意识到危险,抻着脖子拼命拉车,蹄子在土路上刨出好几个坑,好几次跪倒又起来,挣扎半天总算稳住车子。现在回想起来仍心有余悸,我难忘“花牛娃”当时的眼睛,使劲时眼珠几乎要蹦出眼眶,那豁出命的样子太让人感动。回家后我发现,它两条前腿关节处磨破了皮,血水和着雨水不住流淌。那时我十二岁,看到这场景心疼得直哭,难过了好些天,直到“花牛娃”完全康复。
  包产到户后,农民日子一天天好起来,村里再没人借粮度日。村里满是欢愉的氛围,人们见面互相夸赞对方的麦垛大、玉米穗子黄、洋芋多。
  在这样的环境中,我迎来了童年和少年时期最快乐的一个春节。我们不用再把鞭炮拆开一个个单放,能把萝卜干炒猪肉就着油花卷子吃饱。大年初一,大人孩子都穿上最好看的衣服集中在打麦场,男人们互相递纸烟说祝福的话,女人们给对方孩子兜里塞糖或麻子。这一天,全村的牛羊都在头上绑上红纸或红布,放开缰绳满村子、满田野撒欢,我家“花牛娃”也在其中。它头上绑着红花,虽不算高大威猛,但步态协调,奔跑起来力量和速度都不逊色,黄白相间的毛色在牛马群里格外显眼。
  当时农民很少有人戴手表,肚子饿了就是时钟。上午很快过去,不觉已到中午吃饭时。女人们先回去准备饭菜,男人们兜里纸烟发得差不多了,小孩们兜里鞭炮快放完,忙着找自家牲口。“花牛娃”毛色特别,我很容易就找到了它。牵着它往家走时,我发现它走得比以往慢,我一边用手梳理它微微出汗的毛皮,一边撩起它脖子下面松弛的垂肉,心中生出一丝怜悯。
  日子虽清苦,一家人对未来却充满希望。我和姐姐相继考上中专和大学,本是喜事,可上学的钱却成了大问题。光是给每人置办一身新衣服、添置铺盖和生活用品,就把家里掏空了,转商品粮户口还得上交好几百斤麦子,家里攒的粮食全交了也不够,日子又变得紧巴起来。
  开学前,父母白天应付亲朋道喜,晚上为我们的盘缠唉声叹气,商量着还能去哪儿借钱。最后,他们无奈地把目光投向“花牛娃”,打算卖掉它。这话没避开我,我哭闹着说不去上中专了,在我心里,它是家里不可或缺的一员,是我最亲密的伙伴。
  后来不知父母从哪借到了钱,“花牛娃”留了下来,我也放心地去求学。
  一个从未出过门的乡村少年来到大武口这样的繁华城市,中途还在银川住了一天,大开眼界。学校的一切都很新奇,操场不是黄土的,炉渣跑道两旁长满人工种植的花草和野生芦草,想到“花牛娃”吃不上,我不免有些遗憾。
  离寒假还有一个月时,每月按时收到的20块钱生活费迟到了几天,还收到父亲的信,说今年收成不好,想卖“花牛娃”。当时我意气用事,觉得这比我上学重要,急忙回信让父母千万别卖,不然我宁愿退学。最后“花牛娃”再次奇迹般地留了下来。
  又过去了一年多,那个让我揪心的时刻,还是来了。中专第三年寒假,我像往常一样满心欢喜地回家,却在牛棚里看到了陌生的小黑牛,“花牛娃”的身影消失得无影无踪!心猛地一紧,我急忙冲进家门找母亲询问。
  母亲眼中闪过一丝无奈与心疼,轻声告诉我,这半年父亲先是去工程队打工,却因腰疼病只能回家,不仅挣不到钱,还得花钱治病。家里处处都急着用钱,实在走投无路,才以三百块钱卖掉了“花牛娃”,又花一百块买了这头小牛犊子,好歹还能剩下一百多块钱应应急。
  看着我难过得眼眶泛红,母亲轻轻摸了摸我的头,脸上挤出一丝苦涩的笑,温柔地说:“孩子,你们还小,有些事以后就懂了。‘花牛娃’也确实上了年纪啦。”
  那时十八岁的我,虽满心不舍,却也只能无奈接受这残酷的现实。在我心里,“花牛娃”是家里的大功臣,它把我当成亲密伙伴,可我却觉得,是因为我上学花钱,才导致它被卖掉。
  这份内疚,一直如影随形,在我心底扎根。我仿佛能看到,“花牛娃”被买走时,那充满眷恋与不舍的眼神。
  今晚,外面雨丝纷飞,我在家中自斟自饮。偶然间看到秦腔《金沙滩》,老令公在几个儿子相继战亡后,被困两狼山,他颤颤巍巍,白须抖动,嘶声高唱:“老牛力尽刀尖死、蚕丝吐完滚水里亡。”那悲怆的老生苦音慢板,如泣如诉,在屋子里久久回荡,一瞬间,我的思绪又飘回到“花牛娃”身边,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,满心的思念与愧疚,只能诉诸于笔端。(作者单位:宁夏煤业运销公司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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