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直想给父亲写一封信,只是笔有千斤重,不知从何下笔。昨天下了入冬的第二场雪,一到漫天飘雪,就想起了你。说“你”是因为多年父子成兄弟,从小时候的严厉,到后来的相对民主宽松的家庭氛围。还记得你送我读书,从橘子洲头顺江北上,我们一起在湖南岳阳,金色夕阳洒江畔,你我岸边促膝而谈,阳光把岳阳楼的影子拉得很长,还有上面“吾谁与归”的字迹,大江东去。
南方的暖阳下江水滔滔,你讲自己的乡居生活,讲1977年高考时你已干了一年木匠,讲你考上以后,爷爷农忙结束为乡亲连说三天隋唐演义,也有盎然生趣的回忆,上班后祖父催你结婚,在城市里择偶成家生子,落地生根,再通过奋斗和单位选拔去省城。只是当时我以为腹有诗书路途坦,心中有沟壑,眼前缺少路径,说实话,少年心事在云端,对你的奋斗历程难免不够尊重,真正听进去、听得懂则是十几年后,事非经过不知难。
父亲做事如同祖辈相信一分耕耘的心力,一分收获的踏实,勤奋自律,读书舍得花心力、字迹极其工整,理工科出身,却在我少时带着我通读《资治通鉴》,监督我打下书法底子,章法稚嫩也坚持让我写春联。这是文脉中人的幸运,也是我的幸运。今年我的孩子也马上到了读《资治通鉴》的年龄了,七岁开蒙、写书法,是一点传承。父亲律己过严,很多事情从不越雷池半步。当然也是从事严谨的调度工作所致,今天我在风电场对于半军事化管理并不陌生,其源有自。小时候父亲教育我可以说极严,但对待自己更严苛,我读书时,父亲大雪天骑车回来伴读,父亲英朗,开门一股雪花裹挟寒气进来,剑眉上全是雪,长长睫毛上也覆着雪,这个场景让我的妈妈和奶奶念叨了很久,因为我备战高考,那一年你没有出国。
一山一湾一芳垄,一犬一吠一炊烟,父亲少小离家读书,我曾跟随徒步到最近的老火车站,老火车站建于1965年,路上要穿过河流与一片片农田。前几年我参加电力作协的培训,采风时来到童家古村,看到多达200万字的父子远游日记,我想你们这代人的奋斗,也是伴随中国工业化的史诗进程,数以亿计地来到城市,贡献青春也获得个人进步,并在有能力时反哺家乡,为乡村振兴出力。
还记得那时,父亲生病不让我们告诉奶奶,虽然所有人都看到你疼痛难忍,但还是帮着你瞒着奶奶,奶奶也不敢往细节猜。盛夏的雁门关,你和奶奶搀扶着走过山间与月色。后来辗转各大医院,但是检查结果出来后,你果断决定保守治疗,夏天放疗、秋天化疗让你胃口极差,呕吐、水米不打牙,铁打的人也熬不住。幸亏亲朋好友四处求医,加上你求生意志非常强烈,即使癌痛难忍也咬牙挺住了。
你陪伴我们从三个月生存期,熬到九个月。第一场雪下了,儿媳妇挺着肚子来看你,当房间只剩你我的时候,你怔怔地看着窗外的飘雪。后来装修婚房,我经常出差,你帮我设计、监工,商量要不要装饰彩虹门,冰箱要不要大一点,小屋狭窄要不要装子母床,即使有争论也很开心,子母床悬而未决就搁置了,你走后我一个人组装起来了,但再也听不到你的笑声了。你去世后,有时家人痴坐房间、一点声音都没有,如同项脊轩志所说,睹物思人、情何以堪。
当然,很多事情,也是我读你的日记知道的,把日记留在老房子,让妻子偶然拾得而令我倍加珍惜与思念。有那么几年,每读到朱元璋回忆父兄殒没“恢恢乎如丧家之犬”都很受触动。情感中最难的是离别,除此之外,生死、是非、成败、荣辱莫不是关键之事,但其实都不足以同生死并列。如同古语,不失其所者久,死而不亡者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