寅时的露珠还凝在瓦檐，周城的青石板已泛起幽蓝光斑。我蜷在杨家染坊的门槛上，看杨阿妈用铜勺搅动千年未变的黎明。板蓝根发酵的气息漫过雕花木窗，将晨雾洇成半透明的绀青。指尖残留着昨夜扎花的麻绳勒痕，这双手在设计图上描摹过无数印花，此刻却为布面上歪斜的螺旋纹暗自羞赧。
　　“姑娘，接住这勺晨露。”杨阿妈忽然将长柄木勺递来，青铜色的陶缸里，靛蓝漩涡正吞噬最后几颗星子。我慌忙起身，冰凉的勺柄激得掌心一颤，靛水却稳稳停在勺心，泛起藻井纹般的涟漪。老人布满裂痕的手覆上我的手背：“搅靛如抚云，腕子要像洱海水般转。”她牵引我的手臂画圆，靛泥在缸底发出绸缎撕裂的轻响，三百天的发酵时光从指缝溢出靛青色雾气。
　　苍山十九峰在雾霭中显影时，李师傅的柴刀已劈开板蓝根的翡翠汁液。我学着他的样子弓腰攥住茎秆，叶片的锯齿却在虎口处划出血线。“采蓝要逆着露水走。”他拾起我跌落的镰刀示范，刀锋斜切入土三分，手腕轻抖便连根挖起整株板蓝。晨露浸透的叶片在背篓里渗出蓝泪，染透了白族姑娘头巾的棉麻，银穗在蓝布间晃出碎星。
　　发酵池腾起的蒸汽模糊了廊下家谱。李师傅赤脚踩进靛泥，小腿肌肉虬结如苍山岩脉。我褪去鞋袜试探着踏入，温热的泥浆瞬间吞没脚踝，发酵的草木气息从趾缝漫向鼻腔。“踩靛要学蝴蝶点水。”他跺脚溅起靛浪，我踉跄抓住池边木桩，却见蓝紫色泡沫在趾尖绽开，恰似东巴经里描摹的转世莲。
　　杨阿妈分拣棉纱的动作，像在拆解一匹被封印的月光。她将我的食指按在素帛中央：“这里要藏进半朵山茶。”钢针穿透四层棉布的瞬间，掌心肌肤传来细微震颤。我屏息收拢布褶，麻绳却在第三次缠绕时崩断，鹅卵石滚落青石板的脆响惊飞了梁上燕。“扎花不是系鞋带。”女匠人拾起卵石，苍老拇指抵住我的中指关节，“布褶里的气脉比叶脉更娇贵。”她引我以针代笔，在布面勾画蝴蝶触须，贝壳扣入褶皱的咔嗒声，竟与三塔寺檐铃清响同频。当第三十六道扎线收束，晨光穿透布帛，在砖墙上投下南诏壁画般的图腾。
　　首浸染缸时，靛水漫过手腕的凉意激得我缩颈。杨阿妈却攥紧我的小臂直插缸底：“要摸到靛魂的温度。”棉布在蓝液里舒展如初醒的蝶，氧化的靛蓝正从孔雀翎羽向雨过天青蜕变。第七次拎起布匹时，指节已被染成青黑，甩动的水珠在朝阳里串成茶马古道的银铃链。
　　晾晒场的蓝布在风中鼓荡如龙女褪鳞。我踮脚抚过那些未被预设的晕痕，杨阿妈忽然将半湿的布角覆在我眼上：“这些瑕疵才是扎染的骨血。”隔着冰凉的蓝，我仿佛看见她母亲在饥荒年用嫁衣扎染换粮，父亲在浩劫期把传世花版藏进灶膛——那些染进布纹的生存智慧，在经纬交错处生长出比完美纹样更坚韧的根系。
　　离城前夜，我蜷在染坊阁楼描摹传世纹样。杨阿妈端着煨了草果的染缸上楼，将我的速写本浸入靛水：“该让纸尝尝板蓝根的魂。”纸页在蓝液里浮沉如月下洱海，墨线晕染成南诏公主的璎珞纹。老人用火钳夹出湿纸时，七十七载光阴在她掌心镌成靛色的沟壑。
　　归途的航班穿越积雨云，舷窗上的水痕与我帆布包的蓝纹悄然重合。云层下的周城缩成靛色斑点，而机翼正掠过某朵形似扎染巾的积雨云——这万米高空的对望里，苍山雪线成了捆扎地球的麻绳，洱海则像滴落在星球褶皱里的蓝墨。抚摸着深浅不一的色块，忽然读懂杨阿妈说过“这里的蓝会呼吸”——那些在氧化中渐变的青，原是被锁进经纬的晨昏四季。当三万英尺下的机械印花厂吞吐霓虹，周城的染缸仍在发酵着另一种时光：以草木为经，以掌纹为纬，将人类对抗速朽的执念，织成永恒的蓝白星空。（作者单位：山东蓬莱公司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