冬声起

◎ 张金刚

字数:1618 2024年11月15日
  枯叶飘尽,铺满树脚,擦着地皮哗啦啦翻卷纷飞,全裸的枝条倔强地在寒风中打着呼哨,四下摇摆。
  与之相和的,是那泛黄的窗纸在呼哧呼哧喘息,灶台上的锅盖瓢勺叮叮咣咣乱敲;细窄的窗缝灌入利刃般嗖嗖的风,狰狞得不可一世;裹紧衣领袖口的人们吸溜吸溜地喊着“冻死了”匆匆归家,呯地关门,堵了孔缝,猫起冬来……
  我的印象中,冬天往往是在瘆人的风声中忽然来的,将人打个措手不及。继而,整个世界寂静下来。却因没了繁叶遮挡,村子的“传声系统”空前通透,冬声愈加突显、真切,在耳畔悠悠回响数十载。
  最喜是下了雪。听父亲挥动扫帚刷刷扫开一条雪路,我已翻身穿衣起床,寻同样兴奋的小伙伴儿一起奔向雪村、雪野。白茫茫的大地上,滚动着色彩耀眼的男孩儿、女孩儿,咯吱咯吱踩出散乱的小脚印儿,片刻堆起俏皮的雪人。或者摇落一树积雪,哗,来不及躲闪的,瞬时成了“雪人”,哭爹喊娘地蹦跳着,扭动着,拍打着,笑声如雪花般纷扬。
  有孩子闹腾,村子便热腾腾的。打雪仗、捉迷藏、踢毽子、跳绳、挤暖、撞拐……游戏“动起来”,浑身“燥起来”,丝丝“白烟儿”伴着此起彼伏的畅快呼吸,在汗津津的额头、脖颈、掌心弥散,逗引得那些蜷缩在墙根儿晒太阳、打扑克的大人们也跟着呐喊鼓劲,或参与其中,乐呵乐呵。
  这边喊声山响,那边母亲也扯着嗓子温情地喊:“大毛、二毛,回家吃饭喽!”这边不理不顾,那边立即尖声厉嗓地怒斥:“赶紧给我滚回来,再不回,我拧死你!”这才哄吵着四散而去,各回各家,各找各妈。片刻,免不了一场“鬼哭狼嚎”。
  冬愈寒,与火靠得愈近。
  一向讨厌烧火的我,也变得乖巧起来,替下母亲,敲起灶门,纵有青烟呛得咳嗽流泪,也表现得格外坚强。玉米棒、枯树枝、劈柴瓣、白茅草、芝麻秆、烂树叶……一切可燃柴都烧得倍儿溜,风箱呱嗒呱嗒送来风,柴草呼呼哧哧燃得欢,直烧得小炒儿嗞啦嗞啦、炖菜咕嘟咕嘟,配以欢快温馨的锅碗瓢盆交响曲,厨房香香的,家人暖暖的。
  更多时光,是抱着火炉度过的。炉中煤燃得正旺,煤炉与烟筒搭成的风道,引着红的蓝的火焰呼呼穿过,烤得小屋暖洋洋的。炉口儿炕了一圈儿花生、瓜子、红薯、土豆,随着细细的叭叭声、嗞嗞声响起,缕缕香味儿飘散开来。我停下沙沙疾写的作业,母亲停下哧哧纳着的鞋底,父亲停下哗啦拧着的玉米,凑到炉边尽情享受这寒冬里喷香的小零嘴儿。吃罢,壶中水正当其时地开了,嘶嘶嘶翻滚着,水汽顶着壶盖儿哒哒哒跳动,鼓着壶哨吱儿吱儿长鸣,我们倒杯水,继续安静地各忙各的……
  关灯,无边的黑暗与袭来的寒意,将我摁在被窝里不敢动弹,听着或远或近的声声犬吠、窸窸窣窣的老鼠打架,默背着课文,不知何时沉沉睡去,直至被鸡鸣唤醒。
  说是冬闲,可为了全家人的吃食,大都闲不住。村里的几盘石碾,总是忙忙碌碌,一日接一日排满了档期。吱吱呀呀推动碾磙,先碾后罗,加工出细腻的玉米面、黄米面、红薯面;再挑个好天气,摆开阵势,与乡邻、族人搭伙摊煎饼,蒸年糕,炸油糕。间或,推动石磨,磨出豆糊,做豆腐,再炸豆腐,腌豆腐。其间,朗声说着天下大事、家长里短,或听着评书、歌曲、小戏,劳作声、谈笑声在村庄里飘荡洋溢。
  稀稀拉拉的炮声,是孩子们一个一个拆散鞭炮,揣在兜里,俭省着燃放,以表达快要过年的欢愉。同时,也迎接外出的“打工人”陆续返乡,用略带北京腔儿、广东腔儿的快言快语,给我们讲着外面的花花世界。待鞭炮、二踢脚、花炮噼里啪啦地如雨点鼓点般密集起来时,便是除夕到了,年也到了。这炸响夹着锣鼓的咚咚锵锵、唢呐的呜里哇啦和人们欢快的歌声、唱腔,响彻村庄,响彻山谷,直至元宵达到高潮,且在高潮中戛然而止,迎来又一个“耕牛遍地走”的新春。
  当沁心的冬声在耳畔再次响起时,我故乡的村庄已迈入又一个冬季。刺骨的寒风吹刮了数十年,将我吹至中年,也将昔日故乡满是烟火味儿的冬声一点点吹进岁月深处,直至吹散吹净,无法听到。
  冬声起处是吾乡!在车水马龙、人声喧嚷的城市生活久了,愈发想回村里转转,让儿时、少年的冬声记忆,在那里共鸣回响。
  冬声起,情切切,我已心归故乡!